《五月的归途》——当体检单撕裂亲情沉默,游子与父亲的最后假期
高铁车厢里的冷气开得有些大,林嘉树把外套裹紧了些,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景色。五一假期前的最后一班车,车厢里挤满了像他一样归心似箭的游子。他低头看了看手表——晚上八点四十,再过二十分钟就能到站了。
手机震动起来,是母亲的微信:“儿子,快到了吗?你爸去车站接你了。”
嘉树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几秒:“不用了妈,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。”
“那怎么行!你爸都出门了。”母亲回复得很快,后面还跟着一个笑脸表情。
嘉树叹了口气,把手机塞回口袋。上次回家还是春节,那时候他和父亲大吵一架,因为父亲坚持认为他应该回老家考公务员,而不是在“那个连五险一金都不全的小公司”里浪费青春。那次争吵后,他提前两天回了工作的城市,之后三个月只打过几次简短的电话。
列车开始减速,窗外的灯光变得密集起来。嘉树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,里面装着给父母买的礼物——给母亲的一条丝巾,给父亲的一盒茶叶。不是什么贵重东西,但他记得母亲曾经在视频通话里夸过同事戴的丝巾好看,而父亲一直有喝龙井的习惯。
走出车站,潮湿温暖的空气立刻包裹了他。家乡的五月总是这样,白天炎热,夜晚带着水汽的凉意。嘉树在出站口的人群中搜寻着父亲的身影,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。
“这儿呢。”
父亲的声音比记忆中沙哑了些。嘉树转身,看到父亲穿着那件熟悉的藏蓝色夹克,头发似乎比春节时更白了些,在车站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。
“爸。”嘉树点点头,“等很久了吗?”
“刚到。”父亲简短地回答,伸手要接他的背包,“给我吧。”
“不用,不重。”嘉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,两人之间又陷入那种熟悉的尴尬沉默。
停车场里,父亲那辆老款大众停在角落里。嘉树记得这辆车,是他大学时家里买的,现在已经开了快十年。父亲开车很稳,但今晚似乎格外小心,车速一直没超过四十码。
“公司最近忙吗?”父亲突然开口。
“还行,接了个新项目,可能要经常加班。”嘉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路灯,“你们呢?身体都还好吧?”
“都挺好。”父亲顿了顿,“你妈最近学了个新菜,今晚做给你吃。”
嘉树有些惊讶。按照以往的经验,他回家第一顿饭通常都是饺子——母亲坚信“出门饺子回家面”,但他其实从来不爱吃面食。这次居然特意做了新菜?
车驶入熟悉的小区,那些他从小看到大的梧桐树已经长出了茂密的叶子,在夜风中沙沙作响。楼道里的感应灯还是那么迟钝,父亲用力咳嗽了几声才亮起来。
家门一开,浓郁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。母亲从厨房里小跑出来,围裙上沾着油渍:“回来了!快洗手吃饭,菜都要凉了。”
嘉树被这异常热情的迎接弄得有些不知所措。母亲接过他的背包,又帮他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衣钩上,动作快得他来不及反应。餐桌上摆满了盘子——红烧排骨、清蒸鱼、油焖笋,还有一碗他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。
“妈,怎么做这么多?我们三个人哪吃得完。”嘉树站在餐桌前,喉咙突然有些发紧。
“难得回来嘛。”母亲笑着把他按在椅子上,“快尝尝这个鱼,我照着视频学的,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。”
父亲默默地去厨房盛了三碗米饭出来。嘉树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似乎有些不便,但没多问。饭桌上,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,询问他工作生活的细节,连平时最讨厌的“有没有交女朋友”这种问题都没问。父亲虽然话不多,但也没像往常那样板着脸,偶尔还会插几句话。
这种反常的和谐让嘉树既感动又不安。饭后他主动提出洗碗,母亲却坚持让他去休息:“你坐车累了,去看会儿电视吧,这里不用你。”
嘉树拗不过,只好走到阳台上透气。五月的晚风带着花香,楼下几个小孩在追逐打闹,笑声清脆。他摸出手机,看到同事发来的工作消息,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复了。转身时,他瞥见父母在厨房里小声交谈着什么,母亲的表情看起来很忧虑。
第二天一早,嘉树被阳光晒醒。他摸过手机一看,已经九点多了。家里静悄悄的,餐桌上放着豆浆和包子,还有张纸条:“我和你爸去早市了,中午回来。记得吃早饭。”
嘉树咬着包子走到阳台上,小区里已经热闹起来。隔壁单元的李阿姨正带着孙子玩耍,看到他时热情地挥手:“嘉树回来啦!好久不见!”
“李阿姨好。”嘉树笑着回应,“小杰长这么高了。”
“可不是嘛,你都半年多没回来了。”李阿姨的话让他心里一刺,“你爸妈可惦记你了,特别是你爸,最近身体不太好,老念叨你。”
嘉树手里的包子突然不香了:“我爸怎么了?”
“他没跟你说吗?上个月体检,医生说肝上有个阴影,让进一步检查...”李阿姨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,赶紧转移话题,“哎呀,可能没什么大事,你别担心。”
嘉树站在阳台上,感觉五月的阳光突然变得冰冷刺骨。他想起昨晚父亲走路时的样子,想起餐桌上反常的和睦,想起母亲欲言又止的表情——原来如此。
他机械地吃完早餐,洗了碗,然后坐在沙发上发呆。手机里公司群的消息不断弹出,他一条都没看。十一点多,门锁转动的声音惊醒了他。
父母提着大包小包进门,母亲脸上带着笑:“嘉树,你看我买了什么?你最爱吃的小黄鱼,中午给你炸着吃!”
嘉树的目光却落在父亲身上。父亲今天穿了件浅色衬衫,显得脸色更加憔悴,眼下有明显的青黑。
“爸,”嘉树直接问道,“李阿姨说你体检有问题?”
父亲的动作顿了一下,然后继续把购物袋放在厨房台面上:“没什么,一点小毛病。”
“肝上的阴影是什么情况?”嘉树追问道,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。
母亲手里的袋子掉在了地上,几个土豆滚了出来。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可怕。
“谁跟你说的?”父亲终于转过身来,眉头紧锁。
“这不重要。重要的是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嘉树感到一阵委屈和愤怒,“怪不得这次回来你们这么...这么不一样。是觉得我可怜吗?还是怕以后没机会了?”
“胡说什么!”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,随即又克制住,“医生说不一定是大问题,下周去做增强CT才能确定。我们不想让你担心。”
“所以如果我今天不问,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?等确诊了再说?”嘉树的声音颤抖起来。
母亲走过来拉住他的手:“嘉树,我们真的只是不想影响你工作。你爸这个年纪,有点小毛病很正常...”
“妈!”嘉树打断她,“我是你们的儿子,这种事情我有权利知道!”
父亲叹了口气,走到沙发边坐下:“你妈说得对,可能没什么大事。这段时间我确实感觉容易疲劳,但...”
嘉树突然注意到父亲的手在轻微颤抖,那个曾经能轻松把他举过肩头的强壮男人,现在看起来如此脆弱。他所有的怒气一下子消散了,只剩下满心的酸楚。
“爸,妈,”他深吸一口气,“我请个长假回来陪你们吧。CT检查我陪爸去。”
“不用不用,”母亲连忙摇头,“你工作那么忙...”
“工作没有你们重要。”嘉树说这句话时,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,“真的。”
父亲抬起头,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。他点点头:“好...如果你方便的话。”
午饭时,气氛比昨晚更加温馨自然。母亲不再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些话题,父亲也开始询问他工作的具体情况,而不是一味地贬低。嘉树详细解释了公司正在进行的项目,以及他负责的部分。
“听起来你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。”父亲夹了块鱼放在他碗里,“比我们单位那些混日子的年轻人强多了。”
这是父亲第一次肯定他的工作选择。嘉树鼻子一酸,低头扒了口饭掩饰自己的情绪。
下午,嘉树主动提出陪父亲去公园散步。五月的公园里花开得正好,到处都是带着孩子游玩的家庭。父亲走得很慢,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花草。
“记得你小时候,一到五一就闹着要来公园。”父亲突然说,“非要坐那个小火车不可。”
嘉树笑了:“是啊,每次都要坐三圈才肯下来。妈说我那时候特别固执。”
“像你爷爷。”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怀念,“他决定的事,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”
他们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。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地上,远处有人在放风筝。
“爸,”嘉树犹豫了一下,“关于体检的事...你害怕吗?”
父亲沉默了一会儿,目光落在湖面上:“说不怕是假的。但到了我这个年纪,很多事情都看开了。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你妈。”
“会没事的。”嘉树伸手握住父亲的手,惊讶于自己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,“不管结果如何,我们一家人一起面对。”
父亲的手温暖而粗糙,那是多年劳作留下的痕迹。嘉树突然意识到,这可能是成年后他第一次主动握住父亲的手。
回家路上,他们路过一家冰淇淋店。父亲突然说:“你小时候最爱吃这家的双色球。”
“现在也喜欢。”嘉树笑了,“爸,我请你吃。”
他们像两个孩子一样站在路边舔着冰淇淋,父亲不小心蹭到鼻尖上一点,嘉树笑着递给他纸巾。这一刻,所有的隔阂似乎都消融在了五月的阳光里。
晚上,嘉树给公司主管发了邮件,申请延长假期。然后他坐在书桌前,翻看着小时候的相册。照片里的父亲年轻挺拔,抱着年幼的他笑容灿烂。母亲推门进来,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。
“看什么呢?”她在旁边坐下,目光落在相册上,“哎呀,这张是你五岁生日拍的。那天你爸特意请了假,带我们去动物园。”
“我记得。”嘉树轻轻抚过照片,“我非要骑在他脖子上看长颈鹿。”
母亲的眼睛湿润了:“时间过得真快啊...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。”
嘉树搂住母亲的肩膀:“妈,不管发生什么,我都会陪着你们的。”
母亲靠在他肩上,小声啜泣起来。嘉树闻到她头发上熟悉的洗发水味道,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,这个五一假期,可能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假期。
夜深了,嘉树躺在床上,听着父母房间里隐约的谈话声。明天,他要陪父亲去医院拿之前的检查报告,然后计划接下来几天的安排。也许可以去那个父亲一直想去的古镇,或者就在家里陪母亲做饭、陪父亲下棋。工作、前途、那些曾经让他焦虑的一切,此刻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。
窗外,五月的风吹动树叶,发出温柔的沙沙声。嘉树想起小时候,每当夏夜难以入睡时,父亲就会坐在床边给他讲故事,直到他进入梦乡。那些故事的情节他已经记不清了,但那种安心的感觉却一直留在记忆深处。
明天,他要早起给父母做早餐。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微笑起来。五一假期的第一天,阳光一定会很好。